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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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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親他一口◎

遲露又夢到了景述行。

他已經開始咯血, 穿著厚重的冬衣,倚在欄桿旁。

周圍人來人往,對他投以各種各樣的目光。他皆視而不見,以湖邊清水濯手, 洗凈鮮血。

他進入集市, 買了根粗制的拐杖,離開熙熙攘攘的人群。

仍攜帶裝有骸骨的包袱。

遲露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, 只能跟在他身旁, 無法離開。

她幹脆努力給自己找事做。

她試圖以靈力撫慰景述行的靈臺, 結果於事無補。二人仿佛間隔一個世界,遲露的靈力無法觸碰到景述行, 景述行也無法感知她的存在。

遲露圍著景述行,在他周圍繞了一圈, 彎腰低頭去看他的左手手腕。

並沒有那道刻進在其上的圓環印記。

他是景述行,但不是遲露認識的景述行。

夢境驟然模糊,轉而變換。

眼前事物再次清晰時, 遲露和景述行一道走在天守閣的廢墟中, 青年順著路徑一路走來, 行之所至,身側的煞氣和白骨皆泯滅無蹤。

他站在萬人坑前,神色淡漠。下一瞬,坑洞中空空如也, 死去的千萬人在景述行眼中,渺小的宛如一粒塵埃。

在夢裏,遲露反而能好好地觀察這座萬人坑。

那些被抹消的骸骨有新有舊, 姿勢各異地堆積在一起, 尤為駭人。死去的時間不一, 匆匆一眼看去,甚至有的骸骨已經被腐蝕。

修士的身體被折騰成這副模樣,應當需要不少年月。

在景述行消除骸骨時,遲露甚至隱隱懊惱他速度怎麽那麽快,沒給她留下更充裕的時間。

直到聽到一聲悶響。

景述行半跪在地上,雙手捂住面孔,發出痛苦的低喘。他緩緩倒下,仰面倒在坑洞的邊緣。

那是遲露第一次看見他的身體突然破碎,而後宛如被天道施加恩惠,再度重組。

撕裂血肉,敲碎骨頭,再蠻不講理地組合在一起,像捏泥人一樣重新塑造形體。

遲露什麽都做不了,幹脆閉上眼睛,不敢去看景述行的模樣。

她聽到他在笑。

“天道不仁,萬物芻狗。”他平靜地陳述。眉眼半擡,一雙眼睛直視上方。眼中的毒蛇傾巢而出,穿透高懸天際的大陣,不知要吞吃何物。

隨後臉上露出笑容,溫和地把眼中的惡念抹去。

遲露靠在景述行身旁,將耳朵湊在他嘴邊,想從他嘴裏聽到別的信息。

景述行不再說話,方才的話更像是一句無心的挑釁,他的身體已經覆原,以手杖柱地,蹣跚起身。

起身一瞬,周圍有響動傳來。

景述行連頭都沒轉一下,仿佛像是隨手打死只蚊蟲一般。

離開廢墟後,不知過了多久,遲露眼前終於出現熟悉的場景。

她看到流光婉轉的樓宇,華美的宮殿,以及在各處噴發的靈泉。

離家許久,再度看到靈華宮,強烈的思念翻湧而出。

但靈華宮和遲露印象中的略有不同,她沒有看到熟悉的執宮長老,也不見總是會四處查探靈力流動的應漣漪。

隨景述行往裏走,入目都是陌生的修士。直到景述行走到正殿門口,才有幾名品階稍高的修士攔住他。

“代理宮主不在宮內,請公子在山下等候一會兒。”修士攔住景述行,看他的狀態,忍不住補充,“公子可是受傷了?是否需要醫修救治?”

景述行擡起頭,目光從雕梁畫棟的裝潢轉下,輕輕笑了一聲。

他取下長久以來,被他帶在身旁的包裹,遞給修士。

“你們的少宮主,在這裏。”

遲露的臉色瞬時變得慘白,夢境之外,她的身體像是掉進寒窟一般,一寸寸地變冷。

景述行的前額沁出薄汗,他翻出遲露掛在腰間的空間囊,囊中裝有無數物什,隨便拿出一件就能禦寒保溫。

徐詩靈一邊指路,一邊被自己前進的速度嚇得尖叫。

她已經從趴在結界上,變成被結界包裹在裏面,只要她說一個方向,就會跟箭矢一樣射出去。

不是普通的箭矢,是修真界的那些大能才能射出的箭。

元嬰期?化神期?總之快得她無法想象,如果是她原來的身體,恐怕早就昏死過去。

“公子,公子,前往就是修真界領域,進入領域後往靈華宮的方向走——公子在做什麽?”

她掙紮地回頭轉身,正好看見景述行執起遲露的手,朝空間囊的方向點去。

景述行不曾擡頭:“徐姑娘,你走神了。”

語調溫和,亦不曾說重話,卻嚇得徐詩靈當即轉回腦袋,專心指路。

徐詩靈無比懷念少宮主醒著的時候,那個乖巧聽話的景述行。

景述行握住遲露的手,低聲說了句:“得罪了。”

朝空間囊探去,須臾,就從裏面取出一件毛茸茸的大號頭蓬,還有小巧精致的暖手爐。

他的目標很明確,拿到想要的東西後,立刻抽出靈力。用鬥篷將遲露裹住,再把暖爐送到她手心,這才松了口氣。

周圍景致飛速倒退,沖破廢墟擠壓的霧霭,穿梭於高空之上。

天守閣的廢墟中,景洛雲還沈浸在失去摯愛的悲痛中,手指插入深黑色的土壤,嗚嗚咽咽地哭著。

他不住地哭喊:“雲妹妹,雲妹妹……”

“我在這兒。”耳畔忽然傳來一聲嬌啼。

雲翩翩衣衫淩亂,神情虛弱地從倒塌的石柱後出現。

景洛雲猛擡頭,還道自己看花了眼,再回頭看雲翩翩死去的地方,地上的屍體早就無影無蹤。

他驚訝地張大嘴巴。

雲翩翩撇頭看景洛雲震驚到不行的模樣,忍不住嬌笑出聲:“我施了點小法術,躲開景述行的殺招。怎麽樣,被嚇到了吧?”

她湊上去,神神秘秘地說:“如何?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麽活下去的?”

景洛雲被喜悅沖昏頭腦,傻乎乎地點點頭:“當然想。”

他聽從雲翩翩的示意,轉過身去,即使面前就是坑洞裏的骷髏白骨,都沒有害怕。

嘴裏還說著:“景述行可真是厲害,他分明是個靈臺破損,修為盡失的廢人,卻這麽厲害。”

雲翩翩跟著附和:“是啊,我還以為雲哥哥和他同父異母,能力也與他不相上下。”

“可惜,差距實在太大。”她溫溫柔柔地笑著,揚手點在景述行心口。

指尖變出匕首,一下子捅了進去。

劍花炸起,一朵盛開,隨後是數朵、十數朵。從景洛雲的背後洞穿至前胸,精鐵制成的刀刃左右翻飛,不停地攪動血肉。

“硬碰硬,我根本殺不掉他。”

“再加上靈華宮的少宮主,正面迎上根本毫無勝算,既然如此,留著你也沒有用了。”雲翩翩收斂笑容,握住匕首。

景洛雲甚至沒有回過神:“雲——”

匕首前端又往下沒入數寸,景洛雲的呼喊戛然而止。

雲翩翩擡腳就踹,把垂死的修士踢進坑洞中,隨後輕盈跳下。擋在腳邊的骷顱,她一腳踢開,漆黑的煞氣從體內湧出,咆哮著將景洛雲吞噬。

雲翩翩不管景洛雲現在是活的還是死的,她蹲坐在累累白骨上,體內不斷有煞氣溢出。

她在坑底晃蕩雙腿,溫柔地低聲哼唱歌謠。

“今天是新來的客人,我的親族。”她低聲唱著,“請盡情享用。”

眼睜睜地看著修士變成白骨,雲翩翩的眼中自始至終溢滿溫柔。她扯碎景洛雲的神魂,張口吞入腹中。

“本來不應該只有一個人,可另一人我完全不是對手,我還需再想想辦法……”

擡頭,一眼就看見高懸在空中的大陣,雲翩翩的眼中滿是厭惡,語調剎那間沈了下去。

“逢月城?靈華宮?”她啐道,“歹毒,偽善,陰險,奸猾。”

“全部都該死。”

“需要想個法子,想個能一勞永逸,殺了他的法子。”她面容嚴峻,陷入沈沈的思考。

……

“啊,我忘了,還有那位少宮主。可惜了,若是少宮主你姓景,那該多好。”

被雲翩翩詛咒的人,聽不見她清唱的歌聲,正由在高空之上日行千裏。

“景公子,我們到了,咦?”徐詩靈終於來到熟悉的地界,松下長長一口氣,半死不活地癱在地上。

正打算回頭報告,猛然驚叫出聲。

景述行懷中躺著陷入夢魘的女孩,他壓住鬥篷的邊角,阻止熱量從她身旁逃逸。他的嘴角掛著笑容,整個人略顯疲態,聽到徐詩靈的聲音,兀自擡了擡眼眸。

迎上徐詩靈驚訝的目光,景述行隨口問道:“怎麽了?”

徐詩靈小心翼翼地斟酌詞句:“景公子,你頭發白了。”

景述行微怔,隨手撩起散在肩頭的頭發,其間赫然掛上一縷銀白。

自從在暗河邊摔亂頭發,他就將發帶解開,散下長發,白發滋生,在一團烏墨中極為紮眼。

烏發生白,是修士元神衰敗,身死道消的征兆。

從龜裂的靈臺中強行調用靈力,只會讓靈臺的崩壞加快,景述行的身體會在破碎後重組,但無法恢覆,只能永遠停留在崩壞的一瞬。

他不會死,但會無止境地衰落枯敗下去,直到連站都站不起來,淪為路邊折腿斷腕的乞丐,他依然會茍延殘喘地活著。

直到完成被強加於他身上,所謂天道的使命,才能獲得安息。

景述行重新取出冰藍色的絲緞,將頭發整齊地束在頭頂,小心翼翼地藏起白發的蹤跡。

他看向前方,是座秀木叢生,精致優雅的醫館。

院門口掛著一塊牌匾:

“景家人與狗不得入內。”

“與狗”上面被人用炭筆劃了兩下,小字批註:“狗可以,景家人勿入。”

徐詩靈頗為尷尬:“應當是我不辭而別後,父親遷怒於景成,才設的牌子。”

景述行抱著遲露,拾級而上,俯身朝門前的侍衛行禮:“這位是靈華宮的少宮主,我們途經此地,少宮主忽然昏迷不醒,特來請徐大夫醫治。”

徐氏醫館背靠靈華宮,才能興盛至此,對宮中人自然不敢怠慢。得知遲露的身份後,侍從對視一眼,當即準備進去通報。

忽然有門房翻閱畫冊:“等等。”

門房彈出腦袋:“你是逢月城的人,大公子景述行,你不能進去。”

動作谙熟,顯然是重覆過好幾次,已經熟門熟路。

景述行長眉舒展,露出溫和的笑容:“抱歉,我並沒有看到此類規定。”

話說完,門前的牌匾“砰”一下消失無蹤,徐詩靈的玉人又被關入結界,懸於半空。

“在你們動粗前,或許應當關心下你們的小姐。”

徐詩靈哭倒在結界中,巴巴地求遲露快點醒來,好阻止景述行想一出是一出。

她拍著結界,喊出門房和侍從的名字:“我要見父親,放我們進去。”

侍衛起初還有些猶豫,在景述行的眼底浮現殺意的那一刻,齊齊閃身讓開。

景述行長驅直入,走至正廳,趕好遇到匆匆沖出的中年男子。

“這是你的女兒。”景述行的眸光從徐詩靈身上掃過。

而後溫和地落在遲露身上:“這位是靈華宮少宮主。”

“你知道該怎麽做嗎?”

徐詩靈努力緩解氛圍:“父親,景公子是個好人,他就是太著急了,您先幫少宮主看看。”

聽到徐詩靈聲音時,中年男子的眼中綻出光芒,他驚喜地擡頭,看向懸於半空的小玉人。

“詩靈,真的是你?你個不聽話的家夥,跑哪裏去了?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許久?”

徐詩靈看著遲露,心裏也著急:“父親,你先看少宮主的情況。”

也不知是徐詩靈的請求誠摯,還是景述行的威脅起了效果,醫修徐兆妥協了,違背自己的原則,把景述行放進宅邸。

他的心裏也在默默祈禱,祈禱少宮主快些醒來,壓住這個像是隨時會發瘋的男人。

遲露在床榻上醒來時,後背冷汗岑岑,瞪圓了雙眼,滿腦子都是那句。

“你們的少宮主,在這裏。”

她滿頭大汗,幾乎從床上彈起身,緊緊攥著被單,大口喘息。

那副白骨,是她?

景述行帶著她的屍骨,從逢月城一路走到靈華宮?

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,不知在喊“少宮主”還是“遲露”。景述行坐在床頭,他的模樣有些過於規整,臉上是遮掩不住的欣喜之色。

遲露還沒從夢中回神,下意識地扯過被單,往床榻角落擠。

等她終於反應過來,眼前人和夢中人不同,絕不會讓自己毛骨悚然,景述行眼底的光華已迅速黯淡。

他的眼中閃過失落的情緒,隨後很好地遮掩。

景述行伏在床榻邊,笑盈盈地詢問遲露:“做噩夢了?”

在他身後,中年男子僵硬地站直身子,遲露手側還躺著個小玉人兒。

景述行似是將他們全都無視。他的眼中,倒映遲露驚慌失措的模樣,滿眼都是那副對他避之不及的模樣。

他把伸出的手收回。

“少宮主昏迷了足足七日,萬幸靈體無恙。”

七天?

難怪遲露這一次的夢尤其真實,她跟隨景述行走過大半修真界,在現實世界竟然已經過了七天。

她抹了把臉上不存在的虛汗,從虛無的不真實感中脫離。

那個夢實在太逼真了,逼真到就算她從昏迷中醒來,第一眼見到景述行時,還以為他是那個背著白骨的青年。

遲露默念清心訣,告訴自己不要弄錯,眼前人和夢中人不一樣。景述行一直在保護她,是可以全心全意信任的人。

在景述行掩去眼底的寂寞,抽手離去的檔口,遲露眼疾手快,一把抱住他的胳膊。

“是做噩夢了。”她把臉貼在景述行的手臂上,隔著素色的長袖摩擦,“我很想你。”

景述行微怔,難以置信地把頭低下。

他僵硬地擡起手,試探性地在遲露的頭頂觸碰,順著披散的烏發劃下。

遲露忽覺袖子一沈,一直藏於她手臂深處,在她蘇醒之後被掀飛的小玉人拉著她的袖子,把整個人掛在上面。

徐詩靈焦急道:“少宮主,你答應過我,說服我的父親。”

遲露這才意識到,房間中的人不止景述行一人。

身側有小玉人徐詩靈,前往還有個殺氣騰騰的醫修徐兆。

她頗為尷尬地松開景述行,朝對方打招呼:“徐先生好。”

徐兆朝遲露行禮:“見過少宮主。”

隨後伸手:“請少宮主把女兒還我。”

遲露當即把小玉人塞進懷裏:“徐詩靈並不希望先生繼續為她延續生機,我答應過她要渡她往生,不能把她交給你。”

“你雖然是靈華宮的少宮主,可你要是想傷害我女兒,即使是靈華宮我也不怕。”徐兆發怒。

他鐵了心要奪下玉人,即使遲露和徐詩靈分別和他交涉,曉之以理,動之以情,也沒能動搖徐兆的決心半分。

“我就這麽一個女兒,被那個姓景的小子的花言巧語迷惑,這才離家而去,如今少宮主你想殺了她嗎?”

根本說不通。

其後又不知爭執了多久,連香爐裏的熏香都變淡。

徐詩靈摟緊遲露的胳膊,害怕地瑟瑟發抖:“少宮主救救我,我不想再經歷一次,茍延殘喘地活著,只有死後才能獲得喘息。”

遲露低頭看向徐詩靈,眼中浮現出掙紮的情緒。

她想到逼迫徐兆就範的辦法,但對於徐詩靈而言過於殘忍,遲露糾結是否該和徐兆挑明。

沒等她作出決定,有人替她當了惡人。

“既如此,直接將承載徐姑娘的容器摧毀,讓她再度離開,不就行了?”景述行說著,朝徐兆行了一禮,“又或者直接抹消她的存在,二位便不用為了她各執一詞。”

“你敢?”

景述行沒有理會徐兆的怒喝,眸光淡淡地掃過醫館:“又或者幹脆將這座醫館夷為平地,所有的爭執和吵鬧立時就能煙消雲散。”

他回過頭,朝遲露微微淺笑。

遲露有些心虛地別開目光,手指點上早已畫好的法陣,表示和景述行看法相同。

“你們知道我找了她幾年嗎?”徐兆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兩人,“整整五年!她離開我以後,我保存她的屍身,在靈脈中找了五年。”

遲露張了張嘴,還沒來得及說話,就聽見景述行帶有笑意的反駁。

“此情當感天動地,可徐先生,這與我們有什麽關系呢?你甚至沒能診斷出少宮主的病癥,讓她躺了整整七天。”

和她有什麽關系?

遲露疑惑地望向景述行,他自知失言,將臉別開,不與遲露視線交匯。

徐兆被氣得渾身發抖,打又打不過,說也說不過。

直到徐詩靈被遲露托在手上,可憐兮兮地半跪行禮:“父親,我不想做這種不人不鬼,依靠他人壽元活著的人。”

徐兆丟盔棄甲,徹底投降。

能和他並肩而立的,只有同樣臉色灰敗,死死瞪著徐詩靈的景述行。

又是這種話,不停地在他耳邊回蕩,搭配盡管被施加咒術,隱去形體,卻依然在遲露腕上晃動的手環。

簡直像是當頭的嘲諷,又像是某種躲不開的預言。

只有讓遲露一輩子不知道手環的用途,才不會出事。

見到徐詩靈的身體時,遲露瞬間懂了為何徐詩靈會從醫館逃離。

那具骨瘦如柴,虛弱到甚至無法站立的身體,和靈脈裏少女鮮活的模樣截然相反。

若換成遲露自己,她寧可做游魂,也不要在這具支離破碎的身體裏反覆死亡。

盡管徐兆不再分自己的壽元給她,徐詩靈尚有陽壽未盡,她必須在肉身死亡,才能順利轉世輪回。

甫一蘇生,她就用被子、枕頭擋住自己的臉,不想被看到模樣。

“她只是個普通的凡人,連修士都算不上。”遲露離開房間,拉住徐兆“如果不放她離去,她身上的護法金文消失以後,她要麽被其餘的靈怪啃食,要麽自己墮為惡靈。”

“若是被修士鎮壓,那就連來世都沒有了。”她勾勒出靈脈的圖譜,神情嚴肅。

“我靈華宮贈你秘法,是為了讓你救死扶傷,而非讓你擅自改動,害人害己。”

徐兆聽到自己的女兒險些無法轉生,臉色才陡然變化。他仍不肯認錯,確認離徐詩靈的房間漸遠,說話聲不會被聽到後,恨恨道。

“詩靈原來很乖的,都是姓景的那個家夥拐走了她。”

他越說越氣,遲露無奈苦笑:“哪怕沒有景成,還有趙成,王成,總有一個會讓徐詩靈感受到誘惑。”

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,身為修士,像徐兆這般用修為給他人續命的修士不再少數,即使被人知道,也不會有多驚訝。

頂多是感慨一句,所謂父母之愛子。

但徐詩靈不願意,她想掙脫牢籠,這便是問題所在。

徐兆還在罵:“他被煞氣追殺啃咬,我好心收留他,還用靈華宮的功法為他隔絕氣息,誰知他竟然碰上我的女兒,還天天給她講院外之事。”

遲露機敏地擡頭:“他也被煞氣追逐嗎?”

先是九重玄幽塔的動亂,又是徐詩雲口中的氣息,還有景成,遲露幾乎可以確定,煞鬼是死盯著逢月城攻擊。

夢中的景述行,亦是把殺人的對象鎖定在景家人身上。

逢月城那幫人,到底做了什麽?

等徐兆抱怨夠了,遲露溫聲道歉:“此前的話說的有些重,多有得罪。我想請徐先生幫個忙。”

徐兆瞪著她,吹胡子瞪眼睛,迫於遲露背後的靈華宮,不情不願道:“何事?”

遲露艱難開口:“能不能拜托徐先生,愈合景述行識海中的靈臺……”

硬著頭皮,迎上徐兆“你想得美”的目光,遲露厚臉皮繼續:“徐先生應該在修真界聽過他的名聲,景述行原本是個灑脫俠義之人,無人不讚嘆。他是被逢月城城主打碎靈臺,才會損壞道心,變成如今這般模樣。”

“什麽模樣?”徐兆冷笑,“我看他做少宮主的下屬,做得極為開心,沒見他有什麽不悅。”

“他不是我的下屬,是我的朋友。”遲露再度強調,“我也不需要下屬。”

徐兆大噓:“靈華宮果然美名在外。”

“那麽徐先生,我之前和你提的事。”遲露鍥而不舍,努力爭取。

甚至開啟和徐兆的談判:“如果你願意幫忙,只要你保證不去幹擾徐詩靈的命軌,我可以在她轉世後為您尋到她。”

這是專門為徐兆準備的誘餌,直接把他釣了上來。

“少宮主此言當真?”他沈聲問。

“當真。”遲露拍胸脯保證,“徐詩靈幾番生死,魂魄早就沾染你的靈力。只要你立下不去打擾她的心誓,我會在靈華宮打開靈脈尋人,由舅舅和大長老做見證。”

徐兆在新仇舊恨,和找到女兒轉世中,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。

“我去做準備。”他和遲露說,而後飛也似的當場消失。

遲露笑瞇瞇地目送他離去,雙手叉腰地轉過身,驕傲地問:“怎麽樣,我厲害吧?”

而後疑惑地揉了揉眼,才確認自己的沒有眼花:“不在?”

和她一同過來,自稱不便進入女子閨房,留在屋外的景述行沒有出現在她眼前。

“奇怪。”遲露小聲嘟噥,“之前一直都是在一起的,怎麽現在不見了?”

她才從夢中醒來不久,不認得徐氏醫館內部構造,只能憑著記憶尋找,最後甚至繞回到徐詩靈的房間。

“你見到景述行了嗎?”遲露愁眉苦臉,“他會去哪兒?”

打了個哆嗦:“難不成不辭而別了?”

“不會吧。”徐詩靈已經不怕被人看見,她倚在床頭,“少宮主你們情投意合,他才舍不得離開呢。”

“情什麽?”遲露渾身一個激靈。

她的臉上紅了一片,結結巴巴地否認:“你別亂說,我們不是那種關系……”

話剛說完,就見徐詩靈一副見了鬼的模樣,瘦得凹陷的臉上,兩顆極大的眼睛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。

“少宮主,難道你其實對他無意?”徐詩靈露出惋惜之色。雖然景公子有些可怕,但他忙前忙後那麽久,都沒能讓少宮主傾心,著實有些淒慘。

她決定幫景述行一把:“在你昏迷期間,景公子不僅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館,還寸步不離地照顧。”

“整整七天,我縮在你的袖口看得明白,他連口水都差點兒沒來得及喝,只在別人為你擦身換衣的時候離開。”

“他其實挺好的。”徐詩靈抱著軟枕,眼巴巴地望向遲露。

遲露正色回答:“我知道他很好,我也會努力對他好。”

“除此之外,我還能怎麽對他。”她的聲音開始變低,和氣定神閑與徐兆談判時截然相反。

兩只手絞在一起,身體不自覺往門邊粉墻上貼,整個人變得扭捏起來。

徐詩靈瞠目結舌,不敢相信地瞪著遲露。

天啊,這個見多識廣的少宮主,在某些方面居然比被關在小屋裏的她更無知,堪稱一張白紙。

“少宮主我和你講,那位郎君看你的眼神,絕對算不上清白。”

她頓感虛弱的身體充滿活力,被一股奇異的力量支撐坐了起來。她的愛人已經死去,無法相見,不希望遲露和景述行也步入相同的結局。

“清白?”

——看,她果然什麽都不知道。

遲露驀地反應過來:“徐姑娘慎言。”

徐詩雲吐了吐舌頭:“不信?下次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,你盯著他的眼睛看,看他敢不敢坦然與你對視。”

遲露長眉蹙起,她也不知為何,自己竟有些氣急:“這話要是傳出去,會被人刻意編排的。”

她抽身想走,被徐詩靈一把拖住。

“我倒是覺得,若是被人編排,他會很高興。”

“況且。”徐詩靈不懷好意地註視遲露,“少宮主你的心思,難道就清白麽?”

遲露想跑。

可惜徐詩靈沒給她機會:“少宮主難道不會偷眼瞧他?”

——快跑!

“不會想和他牽手?不會想在無人處抱他?”

——快跑!!

“不會想偷偷地,在他的臉上、嘴上,偷偷親一口。”

……跑,跑不掉了。

遲露僵硬地轉過身,滿臉通紅,她蠕動嘴唇,說話的聲音都不像是自己的:“你到底,想說……什麽。”

遲露和景述行對視過,抱過,距離極近地推拉過。

雖然還沒有親過。

但——

徐詩靈一眨不眨地註視遲露:“少宮主,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去找景成嗎?如果景述行有一天失蹤,你會去尋他嗎?”

遲露的嘴唇動了動,沒發出任何聲音,她的眼眶驀地蒙上一層水氣。心底的種子,破土,發芽。像是憋久了,著急了,瘋狂又肆意地蔓延。

她一定會去找的,會像徐詩靈那樣,翻遍每一個角落,找盡每一條靈脈。

“我喜歡他。”

喜歡。

遲露又聽到了這個詞,像是點燃了煙花,引爆了燭火,劈裏啪啦,塞進她的腦海。

什麽是喜歡?

她沒有類似的經歷,像張無瑕的白紙,被戳破後多了個空空大洞,掛在那兒呼呼漏風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遲露覺得視野有些模糊,她遮住眼睛,五指稍稍分開,透過指縫觀察世界,像個初具神識的靈怪。

徐詩靈點她:“少宮主,你臉紅了,紅透了。”

遲露幹脆在角落裏縮下身,雙手抱膝,整個人渾渾噩噩,像是剛被從水裏撈出來一般。

吱吱嗚嗚半天,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。

徐詩靈托腮,看著眼前這個半開竅的家夥,自詡功成身退。

她一頭栽倒在床上:“先去找人吧,我讓侍從給你張醫館的布局圖,你慢慢尋過去。”

接過地圖,走出閨房,直到呼吸到新鮮的空氣,遲露還感覺暈暈乎乎。

滿腦子都是徐詩靈對她說過的話。

連找人都顯得不夠專心,有時走過這間房,才發現那間屋還沒查看。

來到宅邸後花園處的一角,遲露終於找到景述行。

他在花團錦簇中穿著素色青衣,很是顯眼。

景述行沒有違背自己的承諾,不曾離開太遠,他所在的地方離徐詩靈的閨房很近,僅有幾步之遙,遲露卻花了很多時間,她想她應當是路過此地很多次,但老忘記往旁邊看看。

原來近在眼前。

景述行靠在一塊青石上,石塊微涼,所幸陽光正好,沒讓寒意侵蝕他。他雙目閉合,像是陷入昏沈的睡眠,發冠整潔地束著,未曾散亂。

八月上旬,正值盛夏,後花園中落英繽紛,海棠、芍藥,遲露叫得出,或是叫不出名字的各色鮮花怒放。

花瓣由東風卷著,或是洋洋灑灑飄落,或是壓低枝頭垂下,撒了睡夢之中的男子滿身,為那張慘白纖薄的臉增添幾分生氣,幾分艷麗。

遲露走上前,朝他俯下身。

郎君容顏俊朗,體態頎長,睡著時更是卸去防備,露出不曾有過的少年氣。

可遲露已經看不清他的模樣,也聽不清過耳的風聲。

她的腦子像是炸開一樣,瘋狂地閃動一句話。

遲露還沒親過景述行。

還沒親過他。

作者有話說:

徐詩靈:我磕的cp必須he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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